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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悲詩”的文化底蘊── 《登高》的再探索
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始終以嚴肅、悲憫的心情注視和關心著社會 ; 以積極入世的精神,勇敢而忠實地反映現實生活。他出生于“奉儒守官”的封建士大夫家庭,生活在唐朝由興盛走向衰落的時代,他的詩是時代的鏡子,尤其是他晚年的詩作,更體現出強烈的對社會政治、對苦難人生的無盡感慨。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在詩作中折射出內心世界的悲情,形成了我國古代詩壇上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悲詩。杜甫自己曾經說過,“文章憎命達”,這確實揭示了中國文學的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仕途順利,身處廟堂臺閣似乎總是寫不出優(yōu)秀的文章,只有身為命運的棄子,才能最終成為文學的寵兒
2、。杜甫正是后者的典型──其詩作沉郁頓挫的風格與深沉的儒家情懷構筑起了杜詩的“悲情”的底蘊。正因為如此,昔人稱“杜詩強半言愁”。杜甫詩作長于以悲劇題材來表現其沉郁、長于以悲劇色彩來抒發(fā)其情懷。由此“悲情”成為了杜甫詩作的脊髓,“悲詩”成為杜詩創(chuàng)作的主流,因為積極入世、憂國憂民的情懷牽系著他的一生,然而儒家追求思想的同時也預創(chuàng)了中國的悲劇意識──一個人執(zhí)著地追求理想往往暗示他可能的悲劇性。這是一種理想的
執(zhí)著追求和這種理想的現實條件下不可能實現之間的矛盾 ; 一種理想的失落而失落者對理想又有著永恒的懷念和執(zhí)著之間的矛盾,這對矛盾中構筑成詩人杜甫的悲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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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 是一個 種 ,它也是一個美學范疇。悲 性是其核心,它是使悲 具有最激 人心的、最具持久性、含有最深文化意 的力量。悲 性在 象形 上有兩種:一是 的悲 性,一是 中的悲 性。悲 意 是 悲 性的一種文化把握,它既有反映 的一面,又有主 地 、 構 的一面。中國文化的悲 意 體 在各 文 體裁中,由于中國文化以 文作 文 的最高價 ,因此中國的悲 性 不是以 而是以 核心的,似乎也可 ,在典型地反映悲 意 上,西方 悲 ,中國 悲 。
劉 在《老殘游 》自序,中 : 《離 》 屈大夫之哭泣,《莊子》 蒙叟之哭泣, 《史
4、》 太史公之哭泣, 《草堂 集》 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 哭,王 甫寄哭泣于《西 》,曹雪芹寄哭泣于《 樓夢》??
主 人杜甫以 歌系 地表 了中國文化天人合一的重要特征──人與自然具有內在的同構關系,它表 自然的 化可以引起人心情的 化:“春秋代序,陰陽慘舒,
物色之 ,心亦 焉?!?( 《文心雕 · 物色》 ) 種“情以物遷”的情感意 。而且,中國文化中天道的整體性
中國悲 意 有著直接的影響,它 悲的存在以合理性。它肯定悲是人的基本情感之一,不但人有悲,人 可以詠其悲,天也有悲──自然界陰陽慘舒,秋,也就成了天道之悲的承擔者。
5、悲與秋在功能上是相通的,是互感的。同 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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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常 人生在世的悲 情 在一年一度的秋色里得到集中的抒 和沉思,所以,悲秋就成 了中國悲 意 的一個
固定模式。秋季煙霏云 ,秋色 得慘淡 ; 秋 砭人肌骨,秋氣 得凜冽 ; 葉落草枯、山川寂寥,秋意更 得 條 ; 枝葉 零,疾 秋 呼號凄切??, 是人 秋天的一種理
上的把握。同 也因 人的感 情 在心靈深 會形成一定的情 ,自然景物與其碰撞 生情 的抒 瀉流。在往復
抒 中就容易形成一種情感集聚的固定接受物 ; 在杜甫的 中,自然景物的秋本就與人生的悲是相 的
6、,因此,悲秋也就成 了他的 的悲 意 的一個固定模式。
杜甫的悲秋意 的特點是以 化的自然意象,使得在文化天道的循 中得以直 性 示出來,從而引 一種自我的 意 ; 以 瑟、冰涼、寂寞的自然意象引 自己已有 的、正 的和將有的感 。在“我”的 和“我”的感受中把人生的最高理想, 美的追求和“致君 舜上”的追求感受推向 運意 、把天道的循 中的個人被拋棄地亮 出來。然而 著 之悲、追求之悲和 遇之悲的悲秋模式也仍然是按照中國悲 意 的 方式運行的,一方面它 示了個人在天道循 中被拋棄的最深沉的悲,另一方面在 最深沉的悲中又包含著 天道的最深的信仰。在杜甫晚年的《登高》一
7、最典型地體 了 一點: 急天高猿 哀,渚清沙白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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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此時詩人處于年逾半百,貧困交加,年
老多病,漂泊無依的潦倒不堪的境遇。詩中描述登高所見的
秋景,傾訴了詩人長年漂泊、老病孤愁而又憂時傷世的復雜
感情,慷慨悲壯,動人心弦。登高遠眺,映入杜甫眼簾的就
是一派悲凄的秋色?!帮L急天高猿嘯哀”,這就是人從聽覺
( 風聲
8、急,猿聲哀 ) 、從觸覺 ( 風吹 ) 感到秋天的凄涼和從人與天的對比中的自身的眇小感?!颁厩迳嘲坐B飛回”,這是從視覺上 ( 青色、白色 ) 感到秋天的冷、涼,“鳥飛回”更暗含了詩人在漂泊的困境中油然生發(fā)的鄉(xiāng)愁意識。首聯(lián)起句突
兀,以工筆細描,攝取出秋景的六個鏡頭,將全詩籠罩在沉郁悲壯的氣氛中,同時又隱隱透顯出詩人廓大而又深邃的情感追求。它不僅給人以一種無盡悲凄的深秋之感,而且為詩人“悲秋”的抒懷營造了氣氛。這兩句又是一上一下,它表明杜甫是用的仰觀俯察的文化視線去觀察感受悲秋的,這是一種與天道一致的循環(huán)視線,從而表明詩人他一方面感受到了悲秋,一方面又把持住了悲秋。
“無邊落
9、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深秋時節(jié)遼闊蕭森的景象──樹木的飄落,杜甫也在人世上飄落,此景此心,落葉甚悲,杜甫甚悲,怎不令人感慨 ?然而時光卻不管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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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人的悲境,一個勁地催促著葉落,催促著人老,就像長江之水滾滾不停,這也無形中流露出韶光易逝、壯志難酬的
感慨。聲、形的摹擬與結合, 更增“時不我待”的悲愴之感。
這兩句寫悲秋可謂深矣,然而這兩句又表現為上句由近而遠,下句由遠而近,這是一種與天道一致的循環(huán)視線,而且這循環(huán)的視線還使悲景含有了另一層意義:一方面,樹葉飄落,另一方面長江后浪推前浪,它也會在循環(huán)中獲得新生。這
10、層意思與前一層悲意的內在結合也正具有中國悲劇意識二重性的典型意義。正如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
語”,作者不僅在頷聯(lián)中作情感上漸進式的重錘敲打,使悲情溢于眼前的秋天景致之中,而且更著力地表現個體的生命在無往不復的循環(huán)中的渺小,但天道卻是永恒的,只要將個體的生命與價值融入永恒的天道,個人也就可以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永恒。換言之,中國悲劇意識的基本特征是在暴露人的困境的同時又在彌合這種困境,使人不至于徹底絕望,而是在超越中得到歸宿,然而這種超越又不是廉價的,往往要在“艱難苦恨”中完成。悲情、悲景、悲意此時也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萬里悲秋長作客”,詩人漂泊無定的生涯,目睹了蒼涼恢廓
11、的秋景,觸發(fā)起無限悲愁之情──面對悲凄的秋景。面對無言的天道雖僅出現一個“悲”字,但字里行間無不透溢悲
情,可謂字字入悲、字字顯悲 ; “萬里,地之遠也 - 秋,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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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慘也 ; 作客, 旅也 ; 作客, 久旅也 ; 百年, 暮也 ; 多病,衰疾也 ; 臺,高迥也 ; 獨登臺,無 朋也?? ( 大 《 林
玉露》 ) 。寥寥數言, 竟寫出了多 的悲因, 真是達到了“片言明百意”的 境界 ! 人在內心作了一次空 的漫游,同 又是 自己 的一種辛酸的回 。但是他 上又返回
到眼前當下。返回到了自身──
12、更是一種心靈的無往不復的循 ?!鞍倌甓嗖—毜桥_”,點明了杜甫暮年悲秋苦病,其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苦恨繁霜 ,潦倒新停 酒杯?!比~黃,秋悲,人老,心老,像 而下的落葉──
人的 世的抑郁愁苦之情在此怎不感人肺腑 ! 催人淚下, 作中的情、景、意達到了完美的 合,形、聲、色、 得到盡意的表 。它似一副工筆描 的寫意畫,更似一曲無盡泣 的人生悲歌。在 里, 人的悲 感 得了 美性的超越──他的“悲秋”、“多病”、“苦恨”、“潦倒”也就成了超度他的梯航。此 人“致君 舜上。再使 俗淳”的愿望 已是水中之月,然而在 最深沉的人生的悲情中。我 又確 可以體味到一種自持種儒者的悲 情
13、 和超越意 ,一種儒家 含蓄和溫柔敦厚的美學品格至善追求。 種自持就是中國悲秋意 的特征,也是中國悲 意 的特征。
全 以天道始, 以人道 , 天道與人道首尾相接, 合二 一,然而,由于杜甫始 以關心國運關心社會的 筆觸、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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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其厚重拙大的憂患意識時刻反映他所處時代的歷史狀況,因而從《登高》我們仍感受得到其中透顯出的作者更為深沉的悲秋情懷──由悲自然之秋轉向悲人生之秋,由悲人生之秋進而轉向悲國運之秋。不僅是寫自然景物之秋,更主要是寫人生之秋,心理之秋,這使這首詩包蘊了更濃厚的自然、歷史、人生意味的
14、悲秋意識。盡顯沉郁頓挫這種渾融之美。在這里作為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持續(xù)了最長的時間,具有最強大的力量的,自然成為了詩人悲情的寄托對象,同時也成為詩人消解悲情的重要因素。杜甫把自身的悲劇意識投射到自然和歷史之中,進而以自然和歷史之悲來在一個更廣的范圍、更高的視點、更深的程度上咀嚼和沉思。在杜甫眾多的具有濃烈悲劇色彩的詩作中, 《登高》讓我們體味到更多的是他的執(zhí)著與倔強、熱望與痛苦,他把不盡的熱望與綿綿
的痛苦沉積在心底, 仿如春蠶吐絲一般, 抽繹出無盡的渾厚、雄壯、沉郁、蒼涼 ; 他的博大深厚的情懷、他的深邃堅韌的追求、他的無奈的漂泊與無窮的希望。
──原載《語文學刊》 , 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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